余光中 「逍遙遊」節選
惟北有鬥,不可以挹酒漿。有一種瘋狂的歷史感在我體內燃燒,傾北斗之酒亦無法澆熄。有一種時間的鄉愁無藥可醫。台中的夜市在山麓奇幻地閃爍,紫水晶的盤中眨著瑪瑙的眼睛。相思林和鳳凰木外,長途巴士沉沉地自遠方來,向遠方去,一若公路起伏的鼾息。空中瀰漫著露滴的涼意,和新割過的草根的清香。當它沛沛然注入肺葉,我的感覺遂透徹而無礙,若火山腳下,一塊純白多孔的浮石。清醒是幸福的。未來的大劫中,惟清醒可保自由。星空的氣候是清醒的秩序。星空無限,大羅盤的星空啊,創宇宙的抽像大壁畫,玄妙而又奧秘,百思不解而又百讀不厭,而又美麗得令人絕望地讚歎。天河的巨瀑噴灑而下,蒸起螺旋的星雲和星雲,但水聲渺永不可聞。光在卵形的空間無休止地飛啊飛,在天河的漩渦裡作星際航行,無所謂現代,無所謂古典,無所謂寒武紀或冰河時期。美麗的卵形裡誕生了光,千輪太陽,千隻碩大的蛋黃。美麗的卵形誕生了我,亦誕生后稷和海倫。七夕已過,織女的機杼猶紡織多纖細的青白色的光絲。五千年外,指環星雲猶謎樣在旋轉。這婚禮永遠在準備,織雲錦的新娘永遠年輕。五千年前,我的五立方的祖先正在崑崙山下正在黃河源濯足。然則我是誰呢?我是誰呢?呼聲落在無回音的,島宇宙的邊陲。我是誰呢?我——是——誰?一瞬間,所有的光都息羽回顧,猬集在我的睫下。你不是誰,光說,你是一切。你是侏儒中的侏儒,至小中的至小。但你是一切。你的魂魄烙著北京人全部的夢魘和恐懼。只要你願意,你便立在歷史的中流。在戰爭之上,你應舉起自己的筆,在饑饉在黑死病之上。星裔羅列,虛懸於永恆的一頂皇冠,多少克拉多少克拉的榮耀,可以為智者為勇者加冕,為你加冕。如果你保持清醒,而且屹立得夠久。你是空無。你是一切。無回音的大真空中,光,如是說。


唐捐 「浮雲」
一葉飄進二葉亭
樹變得好輕。但不知
為何整座森林如同新鬼
在地面留下爪痕
一葉飄時,眾葉都怵怵
我的笑或許是悲哀製的
秋入膏肓,四迷一悟
你捲你的珠簾
我擦拭我的少年心
周夢蝶 「行到水窮處」
行到水窮處
不見窮,不見水──
卻有一片幽香
冷冷在目,在耳,在衣。
你是源泉,
我是泉上的漣漪,
我們在冷冷之初,冷冷之終
相遇。像風與風眼之
乍醒。驚喜相窺
看你在我,我在你;
看你在上,在後在前在左右:
回眸一笑便足成千古。
你心裡有花開,
開自第一瓣猶未湧起時;
誰是那第一瓣?
那初冷,那不凋的漣漪?
行到水窮處
不見窮,不見水──
卻有一片幽香
冷冷在目,在耳,在衣。


周夢蝶 「菩提樹下」
誰是心裡藏著鏡子的人呢?
誰肯赤著腳踏過他底一生呢?
所有的眼都給眼矇住了
誰能於雪中取火,且鑄火為雪?
在菩提樹下。一個只有半個面孔的人
抬眼向天,以嘆息回答
那欲自高處沉沉俯向他的蔚藍。
是的,這兒已經有人坐過!
草色凝碧。縱使在冬季
縱使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
你依然有枕著萬籟
與風月底背面相對密談的欣喜。
坐斷幾個春天?
又坐熟多少夏日?
當你來時,雪是雪,你是你
一宿之後,雪既非雪,你亦非你
直到零下十年的今夜
當第一顆流星騞然重明
你乃驚見:
雪還是雪,你還是你
雖然結趺者底跫音已遠逝
唯草色凝碧。
【注】作者謹按:佛於菩提樹下,夜觀流星,成無上正覺。
周夢蝶 「孤獨國」
昨夜,我又夢見我
赤裸裸地趺坐在負雪的山峰上。
這裏的氣候黏在冬天與春天的接口處
(這裏的雪是溫柔如天鵝絨的)
這裏沒有嬲騷的市聲
只有時間嚼著時間的反芻的微響
這裏沒有眼鏡蛇、貓頭鷹與人面獸
只有曼陀羅花、橄欖樹和玉蝴蝶
這裏沒有文字、經緯、千手千眼佛
觸處是一團渾渾莽莽沉默的吞吐的力
這裏白晝幽闃窈窕如夜
夜比白晝更綺麗、豐實、光燦
而這裏的寒冷如酒,封藏著詩和美
甚至虛空也懂手談,邀來滿天忘言的繁星……
過去佇足不去,未來不來
我是「現在」的臣僕,也是帝皇。


向陽 「水歌」
乾杯。二十年後
想必都已老去,一如葉落
遍地。園中此時小徑暗幽
且讓我們聯袂
夜遊,掌起燈火
隨意。二十年前
猶是十分年輕,一如花開
繁枝。樹下明晨落紅勾雨
請聽我們西窗
吟哦,慢唱秋色
-1976.08.14.溪頭